高丽萍
儿子小学快毕业那年,老师给他们布置了一篇作文,题目是《二十年以后的我》，放学回来儿子得意洋洋地告诉我“妈妈，我今天写了一篇特别好的作文，同学们看了都说我写好。”，我拿过儿子的作文本看了起来，真的写得挺好。这篇作文写得有点象篇小小说，开篇先描述了一番他身上现代化的装备，穿着高科技合成材料制成的衣服，开着磁悬浮汽车，用指纹识别器打开自己家的大门，然后他到了一个考古现场，原来二十年以后他成了一个考古学家，在考古现场，他利用自己丰富的考古学知识对现场发掘的一种化石进行分析判断，原来那是一种非常稀有的恐龙化石。他载着喜悦回家，一个虎头虎脑的孩子跑出来迎接他，叫他“爸爸”。文章写的又生动又有趣，有描写有对话，有叙述有论说，真实生动的把一个孩子对自己二十年以后的状态再现了出来。我连说：“好！好！赶紧交给老师。”
几天以后我还记得儿子的那篇作文，于是问他：“你的作文老师看了吗？怎么给你批的？”
儿子叹了口气：“嗨！老师看是看了，可是老师说‘你写的个屁，什么磁悬浮汽车、指纹识别器，你见过？重写！”
“那你重写了吗？”
“不重写不行呀，我只好重写了一篇，瞎诌吧。我知道老师是让我们写自己的理想，上大学，然后再考硕士、考博士，然后再考上国家公务员，或者当作家呀，当科学家呀，成为社会精英。可是妈妈，只有这些才算是理想吗？我想当考古学家不算理想吗？”
“当然算了，而且这个理想也相当伟大呀。那你后来怎么写的？”
“我写我二十年后当了一个篮球教练，组织了一支‘兰色闪电’篮球队，我们班的好多同学都是队员，还有人当了记者，他们来采访我------”
“老师说行吗？”
“老师说就这样吧，篮球教练还不如考古有出息呢。反正你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不知道想的什么------嗨------”
我当时真的有点生气了,我说:“儿子，别管老师怎么说，你的作文写的就是不错。妈妈开个后门，把你的这篇作文在报纸上发表一下。”当时我在一家报社当副总编，我把儿子的作文给了副刊编辑，没有告诉他们作者是谁，先让他们看看能不能发表。结果副刊编辑们对这篇东西挺感兴趣，稍微编辑了一下就准备在我们的“苗圃”栏目发表，这时我才告诉他们作者是我儿子。
其实，对这篇作文的不同认识是我们对培养目标的分歧导致的。从那时我就开始想，我们究竟要培养什么样的孩子？我们应该让我们的孩子树立什么样的理想？
我们少年、青年时代的理想是要做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为实现共产主义而奋斗。所以我们的梦想大多是要成为雷锋那样的共产主义战士呀，成为邢燕子、侯镌、张勇、金训华那样的优秀知识青年呀。我到现在也不能否定我们当时的理想有什么问题，这些理想和信念使我们激情满怀，使我们内心纯洁高尚。只是，我们的理想太缺乏个性，人人如此。当我们走过了那段特殊的年代，回过头来想要成为我们自己的时候，我们就显得茫然了。
现在的孩子们的生活目标都是大人或老师给定的。小学、初中时的目标是考上一所好的高中，高中时的目标是考上一所好大学。为什么要考个好高中呢？好高中可以考上好大学。为什么要考上一个好大学呢？好大学可以找到好工作。为什么要一个好工作呢？好工作可以挣大钱，当大官。多少钱算是大钱？多大的官算是大官？没有人能知道。于是，一个学生的理想应该是考上好大学，然后再考上什么什么。于是，在学校里衡量学生好坏的唯一标准就是考试成绩。在这整个过程中，我们忽略了孩子的兴趣爱好，忽略了孩子的快乐和幸福，忽略了孩子身心的健康，忽略了孩子作为一个人，他在这个社会中应当具有的只属于他自己的脚色和位置，也忽略了孩子作为一个人，所必需具备的道德、修养。
我自己从小学到大学一直是学生干部，我一直认为做学生干部的经历对我帮助很大，但当我看了儿子小时候班里的班干部，我不这样认为了。有一次我去接孩子早了一点，他们还没有下自习。在教室门口，我看见他们的班长拿着一根木棍在孩子们的课桌上走，一边走一边拿棍子在孩子们的头上打。我很气愤，问他为什么要打人。
这个“小领导”一副飞扬跋扈的样子，理直气壮地说：“老师让的！”
“你胡说！老师怎么会让你这样打人？！”我说。
恰在这时，老师进来了，她示意那个班长从课桌上走下来，然后对我说：“你不知道现在的孩子有多难管，上厕所的功夫他们也能翻了天。幸亏有这些班干部帮我。他们人小可挺有威信，有时候学生们怕他们比怕我还厉害呢------我本来想让你儿子也当个班干部，可你儿子不行，太绵善，管不住孩子们。以后让他当个文艺委员吧-------”
“谢谢老师，不用了。就让他当个普通学生吧------”我无可奈何地说。
放学后我等到那个班长，严厉地对他说：“不许你打我儿子！你要是打我儿子，我就去找你爸爸。我认识他”。我们真的认识那个孩子的父亲，他和我爱人还算是朋友。很可惜，上学时飞扬跋扈的一个孩子，不知道什么原因，最后早早地就不读书了，现在已经成了一个社会青年。
我还看到过儿子班里飞扬跋扈的女班干部，我真想找到那个孩子的母亲告诉她，别让你的女儿当班干部了，把女儿培养成那样将来出嫁都要困难。见识了几个儿子的班干部之后，我彻底打消了让儿子当班干部的念头。我希望我的儿子永远绵善下去，而不要飞扬跋扈。
我很悲哀地发现，我们的教育除了关注孩子们的考试成绩，已经什么也顾不上关注了。
作为母亲，我不希望我的儿子只成为一台考试的机器。儿子安装四驱车的速度越来越快，常常帮助玩具店的老板给其他孩子安装，我觉得自豪；儿子读漫画书可以读出许多的感受来，可以去探究漫画作者的成长经过、心路历程、创作风格、创作目的，我感到喜悦；儿子帮助一位丢了手机的妇女打电话找手机，又和她一起去取手机，当那个妇女感激他要请他吃饭，要问他姓名的时候，他竟然告诉人家一个假名字，他只是不想把这件小事闹得人人知道。我为他感到欣慰；我们和儿子一起在火车站，看到前面一个人掏口袋时把火车票掉到地上全然不知，儿子捡起来大步追上递给他。那是春运时候，一张从北京去往南方一个很远的城市的车票，那个人看上去是个农民工，他接过车票谢字没说就淹没在人海。儿子说，他太紧张了。我为他感到光荣；上大学后，儿子常常帮助过街桥上蹬三轮车的人推车，说他们很不容易。我为他感到高兴------
哪一个母亲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成为优秀人才？哪一个母亲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成为国家栋梁？但什么样的人是优秀人才？什么样的人是国家栋梁？曾经在网上看到过一组照片，题目叫《恐怖的大学生宿舍》，那一组照片所展示的大学生宿舍可真够恐怖的，肮脏、混乱，方便面筒、饮料筒、破鞋子、烂袜子、香烟盒和各种叫不上名字的垃圾满天满地，已经不是令人作呕，而是令人恐怖了。为什么会令人恐怖？那是大学生宿舍，是所谓的时代骄子生活的地方。古人有：“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之说，不用说扫天下了，这样的孩子将来自己怎么生活？这样的大学生现在决不是少数。有个朋友的女儿在天津读大学，她每半个月去一次天津给女儿洗一次衣服。有一次所有的衣服都洗完了，女儿指着枕套大叫“这个还没洗！”疲惫不堪的母亲气哭了。还有一件事是听来的，有个人的儿子上了大学，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收到一个儿子寄来的包裹，同事们挺奇怪，说你儿子好孝顺啊，都给你寄了些什么呀？这个人无奈地说，“什么？脏衣服。洗好了再给他寄去。”在今天的大学，从来没有拿过扫帚、从来没有拿过拖把、从来没有拿过摸布的人恐怕不在少数。随便推开一个大学生宿舍的门，男生宿舍臭气熏天，女生宿舍垃圾满地灰尘满桌一点也不奇怪。还听说过一件事，有个女大学生和男朋友一起逛街，两个人走散了，女大学生竟然站在大街上大哭。还有干脆适应不了大学生活而逃跑回家的。有雇人洗衣服打扫房间的，还有干脆母亲在大学附近租间房子当陪读的------这样的孩子中，有许多是成绩好的“优秀生”，但我真的不敢想象，这样的孩子将来究竟能成就什么事业，连最基本的生存能力都不具备，如何担当得起国家栋梁？
我们的孩子成了这样应该怪谁？怪孩子们吗？我儿子在初中一年级之前还不会自己洗脸，倒不是我们怕他耽误了学习，而是我们和他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老人亲孙子，一切代劳惯了。由于那个读不懂儿子作文的老师、由于爷爷奶奶的娇宠，我决心把儿子送到外地去读书。初中二年级，我们把儿子送到了省城的一所寄宿学校，从此他就离开我们，开始独立生活。上高中的时候，他自己住在租住的一间房子里，自己准备早餐，自己洗衣服，自己打扫房间。我们突然发现，儿子成了一个非常爱整洁的孩子。每天都要洗澡洗头，衣橱里的衣物分门别类整理得有条有理，房间永远干干净净，运动鞋永远洗得雪白。他从上高中开始就不再需要我们帮他购买任何生活、学习用品，所有一切都是自己打理，开学时自己收拾好行装，放假后自己整理好自己的东西。上了大学，比同班同学普遍小一岁的儿子显然比其他同学自理能力要强许多。刚到北京，常有同学出去了找不到回来的路，他们给儿子打电话，儿子就跑出去接他们回来，有时候一天要去接好几趟。儿子把自己的宿舍料理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以至于同宿舍的孩子们叫他“阿姨”。放假回来他会主动帮助我洗碗、打扫房间，有一天我早晨要赶飞机，儿子竟然在凌晨5点钟悄悄起来给我准备早餐。他也不会做什么，就给我煎了一个荷包蛋、两片馒头，热了一杯牛奶，但真的让人心里热乎乎的。说实话，我们是由于自己工作忙,还由于对本地教育缺乏信心才把儿子送到外面读书的,这是很无奈的做法。这一无奈的选择有点歪打正着的把我们的儿子早早地锻炼成了一个独立的人。儿子成为这样我又高兴又担心，主要是担心他在这些小节上这么细心，会不会影响学习。再说我也很少看见儿子象别的“好学生”那样捧着书本用功。儿子顺利考上大学在我们是个意外的惊喜，到了大学就完全把他放开了。马上要参加英语4级考试了，他打电话说他看不进去书了，要看电影。于是他就整天看英语原版电影。我估计他的4级恐怕一次是过不了了。结果，他的4级不但一次通过，而且考了个高分。上个学期，他又给了我们一个惊喜，竟然拿到了奖学金。今年暑假，我们带他见了我们的一个大学教授朋友。那一天儿子可能是遇到了知音，他和我们的朋友谈艺术创作，谈动漫产业，谈民族文化，谈潮流，谈电影-------我们的朋友激动不已，他说儿子给他说的好多东西对他来说都是陌生的，他没有想到现在的孩子竟然这么有思想。我们在旁边听得直发愣，我们只知道儿子从小喜欢动漫，现在还在看动漫，没想到这个孩子由喜欢动漫而开始思考中国的动漫产业，而担忧民族文化。他喜欢电影，竟然从电影中得到了那么多的东西。他对民族文化、民族工业的振兴，对文化产业的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都有自己独到的见解。我们的朋友和贾樟柯是好朋友，他说，要把我儿子介绍给贾樟柯。对贾樟柯，儿子也有自己的认识------想想，这些东西都不是课堂和老师所能够给与的，都是他从另外的渠道获得的。最关键的，是他学会了独立思考。
我不敢想象，如果儿子一直在我们身边，一直由爷爷奶奶呵护着，上了大学后，我们该何等操心。不是我们的孩子自己要那样，是家庭、学校把他们所有的能力都退化了，退化到只会学习，只会考试。
我不知道我的儿子是不是一个优秀人才，但我知道我的儿子会成为一个优秀的人。他有思想、有责任心，他心地善良、宽厚，他乐观、向上，难道这一切还不足以使他成为一个优秀的人吗？作为一个率性的母亲，我在今天才可以略微松一口气。我原来老是自己安慰自己，让我的儿子快乐成长吧，哪怕他将来成不了什么大才，健健康康地成长也不错。实在不行将来当个喜剧演员、再不行开个玩具店，就卖变形金刚，买漫画书------其实这是我自己哄自己，要真那样儿子快乐了，我自己恐怕就快乐不起来了。在儿子的成长过程中，我其实并没有什么太清晰的思路，我只是认为现行的那套教育方法肯定不行，我只是希望我的孩子在成长的过程中不要太被扭曲，不要太痛苦。